2011年2月25日 星期五

与老校长的一席话

洪兰
2011225日 活力副刊

我去美国开会,回程时遇上乱流,飞机急剧下降,心像是要从喉咙跳出来似的,空中小姐立刻停止送餐蹲下来,杯里的咖啡都溢出,机舱里一片惊惶声,有人急忙从记事本上斯纸头下来写遗属,有人在名片上写下最后交待,只有我旁边的老先生虽然脸色变了,却没有惊慌失措。

等飞机飞稳后,我与他闲聊,很好奇他能泰山崩于前而不动。他告诉我,他能坦然接受命运的安排,所以不惊。到他这个年纪,人生除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以外,其余都是已知数,已经发生之事则不论是好是坏,都只能接受,所以不浪费气力去后悔,未知才会造成恐惧(这倒是真的,死刑犯定谳后,情绪往往比上诉时平静。)人早晚都会死,只是方式和时间不知,如果坠机身亡,不失一个快速的离去方式,他觉得可以接受,所以无惧。

万事之在自己一念之间

我听了很惊讶他能将人生看得如此透澈,便问他从事何种职业,何以能有此修养?原来他曾是小学校长,这次去美国是参加孙子的毕业典礼。他很敬业,教别人的孩子跟教自己的孩子一样用心,原本可以一直做到退休,但他不愿在议会被自己教过的学生无理/无礼的质询而提前退休。老校长很感慨台湾的社会风气,他说那些骂人的议员在小学时都是好孩子,不讲脏话,除了社会受到大染缸习染,以为讲粗话是草根性,拉进选民距离,其实反而是污蔑了选民。为民喉舌者更应该做人民的榜样,不该在议会作错误的示范,他无力改变现状,只好求去。然而,他退而不休,一方面去社会大学上课学新的东西,一方面也区社区大学教父母成长班,将经验与心得贡献出来。他说改变一个社会风气最快的方式是从上做起,上行下效;如果不能,只好从基础着手,教育父母教养孩子的方式,希望从身教做起,改变台湾的风气。

他教了四十年书,阅历很多,深感“茫茫宇宙人无数,几个男儿是丈夫!”所以不苛求别人,对自己的人生也很满足,因此他的日子过得充实愉快。他说∶“心安身自安,身安室自宽,心与身具宽,何事能相干?谁谓一身小?其安者泰山;谁谓一室小?宽如天地间。”我听了抚掌叫好,人生到此地步,自然百毒不侵,没有烦恼。生死一看开就了解它原是一体的两面,做的事有意义,就是古人说的∶“虽死犹生”;过的日子没意义,就是“醉生梦死”。他认为他想做的事都已做完,对死就不恐惧了。有此胸襟,难怪面容和祥。只是一般人有房贷,有家累,要达到这样的境界,谈何容易?他说无妨,万事只在自己一念之间,只要生命过得有意义,生死全是主观的感觉。

下机时他在地上拾起一张乱流时被人撕下的纸头,写了一首明朝张羽的“咏兰花”给我∶“能白更兼黄,无人亦自芳;寸心原不大,容的许多香。”下了飞机,报上头版新闻是蛮牛下毒者被捕的消息,看到标题“钱拿得到,吃的下吗?”不义之财,再多也吃不下,越发觉得这个社会需要这位老人的智慧,假如人人能做到无人亦自芳,自然就能容下许多香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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